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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万册大卖后,麦家如何进入人生的下半场

来源:出版人杂志 发布时间: 2022-11-29 10:03:15

过去五年,在文学出版不断式微,虚构类畅销榜单常年被经典名著霸榜的大环境下,像《人生海海》这样一年卖出100万册,第二年销量突破200万,三年下来,卖了将近300万本的新书,在大众文学市场几乎是独一份的存在。用作者麦家本人的话来说,这是一本书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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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写作十多年后,麦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才迎来了被接受、被出版的“运”。或许是积蓄太久的缘故,在随后的十年里,作家和他作品的运一路走高。即便他在年过半百之际决定跟过去擅长的谍战文学告别,闯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开始写作《人生海海》,这种运似乎也一直伴随着他。直到2019年《人生海海》的出版,让麦家觉得他的写作和生活同时达到了一个顶点。在他看来,以这一年为界,未来的创作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超越过去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份属于《人生海海》的运气和收获,也很难再出现了。


在这几年里,麦家健身、戒烟,让自己活得越来越健康,给自己制定并遵循严格的写作计划。他渴望和年轻人交流,也想感受普通人的情感喜乐。一贯羞怯的他面对陌生人时仍总是不免紧张,好在在自己创立的书店里和公众号上,他得以自在地与读者相交。当新起的直播平台向他抛出橄榄枝时,他也没有拒绝,而是投身时代的洪流,为他所理解的好书赢得了更多的读者。立志要一辈子写作的麦家不想辜负时代给予的运,他在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把一个作家的顶点化作人生下半场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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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

麦家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新经典

2019年4月出版


下一部作品还是和故乡有关


《出版人》:听说您正在新作的写作冲刺阶段,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在内容与情节上和《人生海海》会有一定的延续性吗?

麦家 :我正在写的作品也是跟故乡有关的,但情节跟《人生海海》没什么相关性,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故事,人物也没有连续性。只不过,它表现的时代、人物的背景,包括我觉得一个作家对世界的那份感情,有一定的连贯性,这种情感和我写《解密》《风声》时又是不一样的。


《出版人》:这部作品是在《人生海海》出版之后开始写作的吗?有了《人生海海》的铺垫,这次的写作会不会比之前要轻松一些?

麦家 :没有。我歇了快两年。应该是2020年春节疫情的时候开始坐下来写的,到现在也快三年了。

这次的写作依然很艰难,坦率地说我写了那么多年,你看《人生海海》出版都已经三年多了,现在第二部还没写出来,真的没写出来,从字数上来说,可能10万字还没到。


《出版人》:如果说创作的难,应该没有哪部作品比得上《解密》吧?这部小说从动笔到最终出版,历时11年、经历了17次退稿,这是绝大多数作家都不可能有过的经历。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它,您还能在这条路上坚持多久?

麦家 :人的命运是不可能去预测的,但如果《解密》没有出版,我肯定是另外一个我了。甚至一定意义上来说,我觉得中国文学的故事也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因为正是《解密》引爆了中国的所谓的谍战文学、谍战影视,改变了许多人对文学的理解。这样一部作品,在2002年之前一直无人问津,但在2002年之后,就像一匹黑马一样被人瞩目。这就是一部作品的运。

现在回头看,我认为当时写《解密》的时机是错误的。那个时候我刚刚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大家都开始找工作了,就我置之不理,像发神经似地想要写一个大东西。以我当时的写作实力和经验,我还是应该更多地写一些中短篇,因为我没写过长篇。仓促上阵,就很容易被打击,事实上也是如此。我觉得这个小说没有及时地出版,跟我当时的准备不足是有关系的。

而且它是一个新东西,不管是对我这个写作者,还是对当时的中国文学来说,都是新的。人们对新东西总是有一点点警惕,所以到它最终出版花了很多时间。经过了十多年,到新世纪之后,中国人的思想开放了,以前大家不能接受的东西,后来都能接受了,另外一方面,我们跟世界也有了更多的沟通。在这种大环境下,《解密》出版了,麦家也火了。所以我常常说,每个人和每本书都是有运的,这种运是时代赋予的。


《出版人》:您经历了那么多困难才将谍战这个小说题材带到了读者面前,为什么从《人生海海》开始要写作一个全新的题材?未来您会在这个题材上持续挖掘下去吗?

麦家 :这跟写作本身的规律有关系。一个作家不可能老是盯着一种题材写作,如果他要长年写作,甚至是一辈子写作——我想我就是立志要一辈子写作的人——他就不可能不写自己的故乡,不写自己的童年。

一个作家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塑造那种特别的英雄、有着残缺美的天才和那种特殊的工作、特殊的生活、特殊的环境,《解密》《暗算》《风声》基本上是属于那样的一路小说。我不可能永远写这种小说,人要求变,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一种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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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

麦家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新经典

2019年4月出版


同时,我也确实有一个丰富的童年生活,很辛酸,年幼的时候甚至害怕去看。但随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阅历越来越深,我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曾经的一些创伤。这个时候我来写我的童年,去回到故乡,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甚至审视自己,也是一件比较自然的事情。

我和童年、和故乡、和时代其实一直是一种比较纠结的关系,那个时代给我留下了一个伤疤,我要通过写作去解放它,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也是疗愈自己。写作就是这样的,哪个地方打结了,它就很可能成为你出发的地方。

我的下一部作品肯定还是会与故乡有关的,就像我开始写《解密》之后,一写就写了几部。我写《人生海海》,也不会到此为止,未来也会形成一个系列,因为一片土地开垦出来,你在这个地方挖到了很甘甜的水,在它取得丰收之前,你肯定不会将它弃之不顾,再去开辟新的土地。

古人说事不过三,但其实三经常是我们做事情的一种节奏,我想类似《人生海海》的作品,我可能会至少会写三部。


《出版人》:《人生海海》中的上校实际上也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您在写作上对这样的人物是不是有一个不自觉的偏好?

麦家 :确实上校这个人一定意义上来说也不是个常人。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在《人生海海》里我写的不是他英勇、神奇的一面,写的是他作为常人的一面。我没有把他放到一种特殊的背景下,而是放到了一个正常的生活环境里。这个时代、这个村庄,全中国都是一样的。我写的是一个非常的人在一个平常的世界里面的苦难和遭遇。

对此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写过一篇评论,光标题我就觉得很契合,叫“人生海海,传奇不奇”。上校本身是很传奇的人物,但你在阅读的过程当中会产生一种他一点也不传奇的感觉,因为这个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是被时代挤压的人,是一个苦难的人。我想你看过就会有相似的体会,他活得好难,你不觉得吗?

所以虽然我可能对神奇的人有一种偏好,但是我想表达的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情感。

其实所有的人到了文学光环的照耀下,你都会发现他和平常的人不一样,也恰恰只有不一样的人才能进入一个小说家的法眼。就像一个雕塑家,一块平平常常的东西,不会成为他创作的素材。文学也是如此,一般能够进入我们写作领域或者写作案台上的人,肯定还是不平常的,但是我想表达的是常人的、共通的情感。这是文学的一种规律,要从特殊性走向普遍性。

你们在《人生海海》销售百万册的时候就做过一个报道,很惊讶、很赞誉,也很激励我。我今天想告诉读者,这本书已经卖到300万册了。当一本书卖到百万册甚至几百万册时,肯定不是某一个出版社或者作者本人或者作者的朋友在宣传,读者也在帮你宣传。如果这本书没有抒发一个人的真实情感,那些读者是不会主动传播的。


我的创作开始从一个顶点往下滑


《出版人》:《人生海海》卖出三百万册,这在近几年的文学出版市场,是一个令人瞩目的成绩。与之相对的是,近年来的严肃文学出版整体呈现出了一种衰退的趋势,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麦家 :这件事要分两方面说。就文学本身的地位而言,相比于上个世纪80年代,毫无疑问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文学在社会当中扮演的角色是越来越低,或者说文学正在变得边缘化,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上个世纪80年代,文学是社会的一个中心,所有有知识的人都在阅读文学作品,作家就是那个时代的明星。但是我觉得那个时代是不正常的,因为文学本身就不应该成为社会中心。当文学成为社会中心,人人都在阅读小说谈论文学,只能说明我们是处在一个封闭的世界当中的。

今天文学在我们生活当中没有那么中心、没那么重要,这恰恰是正常的,因为我们已经跟世界接轨了,我们有各种各样花掉业余时间的方式,我们可以看电影,可以看画展,可以去跋山涉水,生活越来越丰富了,表达自己内心情绪情感的渠道也越来越多了,这是一个社会在现代化、在文明化,这是好事。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虽然跟80年代比文学是边缘化了,但今天阅读文学作品的人依然比那个年代要多得多。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上个世纪80年代一本书卖到100万册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在今天,能卖过100万册的小说还是蛮多的。

随着阅读基数的增加,文学这艘船或许不再位于码头的中心地位,被挤到了某一个边边角角,但我们依然享受到了水涨船高,它还是在高高的水面上。


《出版人》:就您自己的文学创作而言,现在处在一个什么阶段?2019年您的女儿出生,《人生海海》也在这一年出版了,因此您也说过,这是一个人生的顶点,以后将从顶点下降。这个判断同样适用于您的写作吗?

麦家 :那句话不单是属于我的生活,我觉得可能也是属于我的写作。

一个人总是有一个顶点的,我想我的顶点已经达到了。现在我一直在带着一种比较积极的态度在生活,锻炼身体,不停止阅读,努力的写作,甚至把烟也戒掉了,人越来越健康,越来越单纯,我不是在期待拥抱第二个顶点,而是希望这种下滑的速度能够被减慢,被放缓。

有些东西你是不能回避的,人老色衰,本就是个自然现象。我的创造力肯定也不如从前了,但是是断崖式的下跌,还是让它缓缓的下跌,这个是我可以选择的,但要我再继续超过自己,我觉得这是不能奢望的。

也许以后我的某一部作品能在一定意义上来达到另外一个高度。在不同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有不同的发声,哪一个声音好,哪一个声音不好,这也很难去评价。但如果说以今天作为一个时间轴,以后的20年,我写作的数量也好,质量也好,肯定没有之前的20年那么好。我有时候就是这么认为的,可能这也是事实,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出版人》:为什么这个分界线是《人生海海》?以后都不会有比它更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了吗?

麦家 :我不排除下一部作品可能比《人生海海》好,但是《人生海海》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人生海海》的,它也属于下一部《人生海海》。

读者都知道,在《人生海海》之前我是一种类型,写的是另外一种小说,从《人生海海》开始,我突然进行了一个转身。转身有时候是会失败的,而且失败的几率要比成功的几率大得多,不仅仅是我,大部分作家都是这样的。每个作家都想突破自己,但突破自己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在年过半百之后,你要重新去开辟一个新的创作领域,真的是不容易的。

通过《人生海海》我做到了,所以我觉得《人生海海》这样的收获,这样的运气,以后都很难出现了。


像钟摆一样生活


《出版人》:您在写作的时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麦家 :我的生活就像钟摆一样,非常固定。每天4点半起来我会写作,状态好的话一个上午都能写作。写到8点,我会吃早饭,吃完我会继续写到下午1点,但确实有很多情况是写了以后没状态,写作的时间会变成阅读。1点我开始吃午饭,然后小小午休一下,2:30以后我就准备出发来健身了,一般健身到6点结束。我现在就在健身房的地下车库里接受你的采访。晚上8点到10点半是固定的阅读时间。


《出版人》:健身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为了保持更好的写作状态吗?

麦家 :我健身应该有十五六年了。我觉得它是一种生理需要,人会有一种本能的需要,需要出汗,需要运动,因为你老是待在书房里面,不管是躺在沙发上,还是坐在案台前,都过于静了,你的身体有种欲望去动一动。我不是为了体型,也没有做美容的需求,它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当然健身也让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体力。写作是很需要体力的,一天坐五六个小时,本身就是个体力活,而且当你累的时候,你的思考就会停下来,想要不累很简单,有充沛的体力就不会觉得累。

再有我觉得健身和我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对那种世俗生活缺乏热情,我不擅长呼朋唤友、推杯换盏,生活里也没有这些东西,但是你总得找到方式把时间填满,你不可能老是待在书房。有的人是白天在家里写作,晚上就泡酒吧,甚至是K歌去了,它都是一种平衡。那条路我走不通,我既不会K歌,也不会泡酒吧,甚至我也没有足够的朋友,这个时候我就锻炼身体,它成了我的一种消遣。


《出版人》:写作也好,健身也好,确实不怎么需要跟人打交道,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作家好像又不能完全和这个世界和社会脱钩,您会怎么来保持与人、与社会的沟通和交流?

麦家 :随着年龄的增加,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生活的环境,包括生活的形态,会越来越变得平静如镜,过着一种像镜面一样没有涟漪的生活,但那不是作家应有的生活状态。一个作家永远要跟这个时代的洪流裹挟在一起,起起伏伏,你只有冲到了浪前,翻了跟头才会尝到大海的寒冷、苦涩,才能有一种普通人的情感,能够真正体味大众。

我的书店理想谷,包括我发起的“麦家陪你读书”公众号,都是我接通现实生活、现实世界的一个通道。做这些通道,可以说是劳民伤财,但我觉得我需要这些通道。童年的阴影在我身上可能还是过于大了,我和世界之间的通道不畅通,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又必须要和世界建立一个通道。在这个通道里面我是主人,相对来说就不会那么局促不安,还是比较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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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在麦家理想谷


《出版人》:在这个通道里面,您遇到过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人或者事吗?对您而言有何意义?

麦家 :可以说举不胜举。我最近还遇到了一个读者,他来自山东营口,带了我的7本书,希望跟我见面聊天签名,他到的时候,理想谷的管理人员也没通知我,他就一直在等。后来我来了,我看他紧张的瑟瑟发抖,话不成语、语不成句。一下子就让我看到了我自己曾经的那种窘迫,因为我确实也是这样的,在陌生人面前会莫名的紧张,也会脑袋短路。类似这样的事情它提醒了我,自己曾经是这么青涩、这么惶恐。

因为有了这间书店,不时会有一些读者和我直接相交,它本身在不停地召唤我,让我看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是看到我自己的内心。


做直播是一种顺势而为


《出版人》:现在在出版业整体较为沉寂的情况下,新媒体,尤其是直播卖书还是相当热闹的,您本人也上过东方甄选的直播间。您怎么看待这种新的媒介潮流?它会改变创作与出版吗?

麦家 :直播是现在的一个潮流,社会在往前发展,完全拒绝这个时代的洪流是很难的,我做这些事情就是顺势而为。

互联网直播已经发展为了这么大的红利平台,也给了我这个机会,这个时候正常的人都会去合作,我干吗要拒绝?但是有一点很明确,我不擅长去做这些事情,所以我从来不会主动的去追求,主动的去策划,甚至去赢得这样的机会。

我认为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去跟他们合作,因为我觉得一个作家最大的利益来自他写出来的书被更多的读者阅读,这一方面是对自己劳动的一种认可,另一方面,说得庸俗一点,也是你换来辛苦钱赢得版税的一个机会。我希望我的书被更多的读者阅读,这是我写作的一个非常直接的目的。写作的时候,我相信我的书对读者是有意义的,如果有那么一个平台能够让你的书卖出更多,那我们何乐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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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人》:在您去东方甄选那场直播前,您知道董宇辉或者俞敏洪会问什么问题吗?有没有台本?

麦家 :有的。俞敏洪是一只骆驼,老骆驼,他做事情真是亲力亲为,而且是兢兢业业,他亲自给我写了一份问题的提纲,洋洋数千字。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才是作家,写完以后还写了所谓的札记,发表在他“老俞闲话”的微信公众号上。

不管是跟董宇辉还是俞敏洪合作,都让我感觉很愉快,同时我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个人成功的一些要素,就是努力、认真、公正。顺便插一句话,为了跟俞敏洪去对话,我太太给我买了三本书,还是我点名买的,同时我看了200分钟的视频——其实我们都是一路人,都是做事非常认真,有板有眼的,有时候也有笨拙的一面,但总的来说最后都有一种意外的收获,就是这样一种人。


《出版人》:那场直播您紧张吗?

麦家 :我很紧张。他们都感到很意外,一个有名的作家怎么会紧张?我说我就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虽然曾经在电视台待过10多年,但我一看到镜头就紧张,遇见了陌生人就紧张。董宇辉比我年轻,甚至小了一辈,但我跟他说话依然紧张;见了俞敏洪,他为了让我放松,我们先吃晚饭,饭桌上他跟我喝酒,我依然紧张得语不成句。

后来我们做完直播以后,俞敏洪又带我去吃夜宵,那个时候我就放松了,因为那个时候节目都已经做完了,一定意义上来说大功告成,彼此也很开心。不管从商业来说,还是从谈话本身来说,我们都比较满意,直到吃夜宵的时候,他们才感受到了我比较自然的一面。


《出版人》:现在接受采访的您是放松的吗?

麦家 :现在很放松,此刻我特别放松,为什么?我现在在车库里面,我都没下车,周边没有人影,我感觉到我是在月球上、火星上跟你通话,我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好像比上次要说的更多?好像这种环境让我特别活跃,特别新鲜。